读书笔记:《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 – [美]乔纳森·克拉里 著 / 许多 沈河西 译

读完时间:2021 年 8 月 8 日

出版时间:2021 年 5 月

人类生命大体上已经被裹挟进了没有间歇的持续状态,不停地运行就是其准则。

24/7 式的环境披着一层社会世界的外衣,但实际上它是典型的机器世界,是生命停摆,它不会让世人知道,为了维持其有效运行,人类需要付出多少代价。它必须和卢卡奇(Lukacs)等 20 世纪早期思想家所论述过的时间区别开来,即那种空洞的、同质化的现代性时间,表现为对时间制定度量衡或历法,为的是服务于国家、金融和工业的运行,个人的希望或规划则被排除在外。

24/7 的时代是冷漠的,脆弱的人类生命越来越无法与之相适应,睡眠也不再是必要和必然的事情。就劳动领域而言,它使无间歇、无极限的工作观念被认为是合理的,甚至是正常的。

我们生命中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是在睡梦中度过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得以从欲望的泥沼中解脱出来,人类极大地挑战了资本主义的贪婪本性。资本主义从我们手中窃取时间,睡眠将这一过程拦截,毫不妥协。大多数看似不能被消灭的基本生理需要,比如饥饿、口渴、性欲以及近来对友情的需要,都已经被重新改造,转化成了商品。

睡眠中断了上帝对人类的旨意和教诲,即人应该辛勤劳动、保持理性,这个过程很可悲,但不可避免。

在全球化论者的新自由主义范式里,失败者才睡觉。

这个星球被重新想象成了一个永不停息的工作场所或一个永不打烊的购物商场,里面有无穷无尽的商品供你精挑细选,给你暂时偏离的幻觉。在无眠的状态里,生产、消费和废弃没有片刻停歇,加速了生命的消耗和资源的枯竭。

全球各地获得干净的饮用水的普遍渠道已经被污染和私有化毁灭,与之相伴的是瓶装水的商品化,如此也不难发现相类似的,睡眠也被建构成了一种稀缺资源。

失眠是对个人承担责任时需要面对的极端困境的一种想象。

如果“我们仅仅只是消费社会的一员的话,那么我们就根本谈不上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将仅仅被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所驱使,事物不断出现,又不断消失”。

我们被过去和近期的灾难影像和信息所包围——但是我们越来越失去循着过去的印记往前走的能力,找不到共同的未来图景。

“硬件”和“软件”之间有着经济互惠性(economic reciprocities)。

死亡在许多伪装之下,其实是新自由主义的副产品:当人们身上没有什么可供剥削的资源或劳动力时,用完就被抛弃了。但是越来越猖獗的性奴役和器官交易表明,可以被任意处置的外部界限正在扩大,以满足新的市场需求。

旧的更新换代周期至少能给人一种这个产品可以一直使用下去的错觉,这种共识性的错觉尚且还能维持一段时间。现在,没用多久,一件高科技产品几乎就变成了垃圾,这种现象需要同时存在两种自相矛盾的态度:一方面是最开始需要和(或)渴望一个产品;另一方面,积极认同不可阻挡的更新换代的过程。新产品的加速生产摧毁了集体记忆,也意味着不再需要从上到下地消灭历史知识了。

每一个新产品和新服务都声称自己对生命的组织管理至关重要,越来越多的需求规范着人们的生活,但这些并非出于人们自己的主动选择。

你随意点开一个网页,你眼睛的浏览、停顿、移动,以及对有的地方比别的地方表现出更多的注意力,通通都被每分每秒地分析和量化。即使在大型百货公司的流动空间里,眼球追踪扫描仪也能提供顾客行为的详细信息——比如,确定顾客看一件最后没有买的商品会花多长时间。

服用精神药物和使用通信设备在很多地方颇为相似,其中之一是都生产出社会服从。

由于工作时间和休闲时间互相渗透,或甚至已界限不分,过去仅限于工作场所使用的技能和姿势已经扩展到 24/7 电子生活的方方面面。

个人对技术革新的节奏的适应,给社会和环境带来了毁灭性的影响,技术产品不断被替换和抛弃的命运也普遍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

随着终生只从事一项工作的可能性逐渐消失,对大多数人来说,终其一生的任务就是好好经营与机器设备的关系。

网络系统通过监控我们的线上生活向我们推荐商品,我们购买这些商品后自觉地留下反馈给别人,告知他们我们买了什么。我们向形形色色的生物计量和监控系统的入侵臣服,逆来顺受;我们吃着有毒的食物,喝着有毒的水,住在核反应堆附近,却毫无怨言。

资本主义的首要要求就是切断人类与土地的联系。

充满社会交往和对话的市集被购物取代了,定期举行的节庆被商业化的休闲时间取代了,华而不实的需求被无穷地制造出来,单纯的分享的行为却遭贬低和羞辱,而长期以来人类的欲望都是通过分享得到满足的。

时间自身被货币化了,个体被重新定义成了一个全日制的经济人。

塑造自我是一项命定的事业,我们尽职地履行着指示,不断地改造自身,精心管理我们的身份。

人类的时间是有限的,企图被推销出去的“内容”却貌似是无限的,两者的比例极不相称,这导致各大公司展开激烈竞争,希望占有或控制人们每天醒着的时间。

各类触屏设备没完没了地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并要求与它们进行互动,所谓持续互动并不是完全没有空隙,而是说互动过程相对连续,很少被打断。

Arkwright’s Cotton Mills by night 1790s

http://www.historicalportraits.com/Gallery.asp?Page=Item&ItemID=2397&Desc=Cotton-Mills-|-Joseph-Wright-of-Derby-ARA

在赖特的画里面,油灯照亮了工厂的每一扇窗户,工人得以持续不断地劳动;到了 20 世纪中期,在一栋类似的多层楼房里,每扇窗户都透着电视机的光。这两幅画都显示出,光源的设置与时间的社会建构间的关系正在发生转变。电视机显示器是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例子,生动揭示了来自闹哄哄的公共世界的炫目灯光和八卦如何渗透进了最私密的空间,侵蚀了宁静与孤独,后者在阿伦特看来是支撑一个政治人所必需的条件。

在短短 15 年时间里,许多人都被挪到了沙发上,长时间坐着,几乎一动不动。上亿人竟然开始每日每夜花好几个钟头,基本上稳坐不动,近距离对着一个闪着光的物体。

24/7 式的资本主义不仅连续不断地捕获人的注意力,而且把时间密集地层叠起来,不论你在哪里,不管你正在做什么,只要你身处其中,多种操作或各类吸引你注意力的活动就可以同时发生。

看太久电视后的感觉要比没看前更糟糕,但他们又感觉到像是被什么力量逼迫着,要继续看下去。

好像多点击一次鼠标,再滑动一下触屏就会别有一番天地,似乎就能获得救赎,就能逃离那令人窒息的单调乏味,我们已经沉溺在里面太久了。

对于孤独沉溺于电子世界里的人来说,公共空间所依赖的人际间的基础已变得微不足道。

越来越多的个体和社会生活的领域都被无情地金融化和商品化了。

在当今的市场上,很多许诺“逆转衰老、永葆青春”的产品和服务回应的并不是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而只是提供表面的方法模拟虚拟世界非人的特性和时间性,我们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栖身其中。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每个人也都需要一个“网络身份”,需要全天候展示自己的生活,以免被社会抛弃或遭遇事业上的失败。但是被大力鼓吹的所谓好处其实是幌子,掩盖的是这个事实,即大部分社会关系的形式都被量化,用货币计量。同样,它让个人生活转换到了这样的境遇中,隐私无所遁形,人成了永远的数据挖掘和监视的对象。

一种梦仅仅是对不久前刚发生过的情感和事件的重温,另一种更少见的梦则拥有启示或预言力量。

把梦视作一个被封存起来的密室,充斥着原始的非理性:“在我们的心智尚年轻且未健全时曾主导我们醒着时的生命的东西,如今似乎放逐到了黑夜里......做梦是一段已经被超越的精神生活。”

网络色情和暴力游戏迎合着从前难以启齿的欲望。在现在的环境里,不可说的恰恰是要集体颠覆下述现状的愿望:无处不在的社会孤立、经济不平等与强制性的自私自利。

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在 1969 年说过一句话,表达了一种普遍但转瞬即逝的时代精神:“真正的富裕不需要任何的物。”新的联结形式对权力构成同样的威胁,至少一定程度上瓦解了社会阶级的界限和亵渎了私有财产的神圣性。年轻人开始不相信社会地位向上流动的承诺,认为那都是骗人的把戏。工作的中心性和必要性也面临普遍的挑战。在体制性的层面上,“退出”要远比很多人所承认的来得更有杀伤力。

在资本主义社会强调竞争性的环境下,个人就像一座孤岛,人人各自为政,任何对个人生活的另类想象都在结构层面上被禁止了。

反对私有财产和阶级特权的措施本来是为了集体的利益,在最近的描述中却被等同于世界历史中最残酷的暴行。

尽管公共和私人生活充塞着多到难以想象的活动,但所有的不安分和勤勉实际上是为停滞和维持现存关系服务的。

苏联解体以及它对东欧国家控制的瓦解,最终加速了西方的全球化,促成了西方将自己的价值观和要求移植到全世界。

等待除了让人感到焦躁沮丧以外,还意味着谦卑朴实的尊严,在照顾他人中变得耐心,心照不宣地接受一段共享的时间。

耐心地倾听他人,等待着轮到自己再发言。

有一条关于阶级社会的常识很浅显但一针见血——富人从来不需要等待。这也催生了大众不论何时都想仿效这项精英特权的欲望。

白天个人在网络中只是保持浮光掠影的身份(shallow subjectivities),这种个人化在夜晚获得了松绑。

睡眠永远是布满孔隙的,为醒着时的活动所充满,虽然今天它更加无力抵挡外部力量对它的侵蚀与削弱。纵然有所退化,睡眠依然是我们生命中等待和停顿的复现。它确证了延期的必要性,推迟恢复或重启所有被延期的事物。睡眠是从醒时牵绊我们的纷繁思绪“持续的连续性”中获得的一次豁免,一次释放。

现代人的睡眠还包括睡前那段间歇——你醒着躺在床上,周围一片漆黑,等待着不知何时意识如你所愿一点点丧失。在这段悬搁起来的时间里,白天失效或被忽略的知觉能力都恢复了过来。人们不自觉地恢复了心理感受和身体知觉的敏感和反应能力,这段过程要经历多久是无法测量出来的。你会听见车流的声音,狗叫的声音,白噪声机的低鸣,警车的警笛声和输暖管道的叮当作响,或感觉到肢体肌肉的轻微抽搐,太阳穴的血脉跳动,闭眼睛时会感到视网膜前明亮的颗粒波动。你追随着一连串不均匀的、莫须有的点,注意力时而聚焦,时而涣散,与此同时,昏昏欲睡的感觉不时来袭。白天摄入的东西会在睡觉时代谢掉:药物、酒精和所有使用触屏的“后遗症”;还可以排泄掉把人淹没的各种负面情绪,焦虑、恐惧、怀疑、觊觎、朝不保夕的忧虑或一夜暴富的妄想。

夜幕时分对于酣畅入眠的希望也是对于醒来的期待,期待有不曾预料的事情发生。

在睡眠这个日常生活中最平凡无奇的地方,可以一再上演更重要的开端和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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