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我要快乐,不必正常》 – [英]珍妮特·温特森 著 / 冯倩珠 译

读完时间:2021 年 12 月 27 日

出版时间:2018 年 6 月

一 错误的婴儿床

她讨厌自己默默无闻。和所有孩子一样(不论是领养的还是亲生的),我必须活出些她未竟的人生。我们要为父母做这件事,我们其实没什么选择。

领养的孩子自我创造,因为我们必须这么做;在我们生命的最初有缺漏,有空白,有疑问。我们的故事中至关重要的段落猛地消散了,像是往子宫里扔了一枚炸弹。

虚虚实实就是人生。而且它常常是个掩饰故事。我在写作中找到出路。

我从不相信我的父母爱我。我设法爱他们,但徒劳无功。我花了很长时间去学会如何爱——付出爱与接受爱。我着了魔似的、巨细靡遗地书写爱,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认为它是最高的价值。当然我早年爱上帝,上帝也爱我。那算是爱。我也爱动物和自然。还有诗。人才是问题。你如何爱另一个人?你如何相信另一个人爱你?

有许多事我们无法说出口,因为它们太过痛苦。


讲故事时,我们在施行控制,但这种方法会留下一道空隙、一个缺口。它是一种版本,但绝非最终版本。或许我们希望那些沉默会被某个人听见,然后这个故事就可以继续,可以被重述。

写作时我们展示故事,同样传达沉默。文字是沉默中能说出来的部分。


我相信虚构作品以及故事的力量,因为通过它们我们开口说话。我们没有失声。我们所有人都是,在深受创伤时,会发现自己迟疑了,结巴了;在我们的言语中有长长的停顿。想说的话哽住了。我们从他人的语言中找回自己的语言。我们可以求助于诗。我们可以翻开书本。有人在那里等我们,深潜于文字中。

人生是一副背到坟墓才能丢弃的重担。人生是泪之谷。人生是死亡预备期。

二 给所有人的忠告:诞生

二十年前的一八四八年,卡尔·马克思发表了《共产党宣言》,其中许多内容是他在曼彻斯特居住期间与友人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共同撰写的。他们两人停留在这个无暇思考、狂热实践的城市时,也由理论家转变为活动家——马克思希望把这种势不可当的凶猛行动力变成有益之物……

你诞生何处——出身、地点、当地历史以及它如何与你的个人历史交融——标记了你是谁。

我不想成为工人阶级拥挤民众的一员。我想要工作,但不是像他那样。我不想消失。我不想除了在海边的一周之外,由生至死都待在同一个地方。我梦想逃离——而工业化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使逃离成为必需。在一个生产平民大众的体系中,个人主义是唯一出路。但如此一来,社群以及社会将发生些什么呢?

乡村被迫变为城市——这是工业化的故事,故事里有绝望,有兴奋,有残酷,有诗意,所有这些也都印在我身上。

兰开夏郡的奔宁山脉是梦想之地。山势低缓浑圆,壮硕,坚实,山脊永远清晰可见,仿佛一个粗壮的守卫,无力保护心爱之物,却义无反顾地留守,俯身围裹人类制造的丑陋。遍体鳞伤仍守在原地。


我常常满腔怒火,常常绝望。我一直是寂寞的。尽管如此,我过去和现在都热爱生活。我心情不好时就走进奔宁山脉游荡,一整天靠一块果酱三明治和一瓶牛奶果腹。被锁在门外或另一个常被关的地方——煤库时,我就编故事,以便忘却寒冷和黑暗。我明白这些都只是生存的方法,但或许拒绝屈服,任何形式的拒绝,都能让足够的光与空气透进来,使我继续相信这个世界——逃离的梦想。

我最近找到自己写的一些字,是常见的青春期那种带点诗意的糟粕,但有一句话我后来无意识地用在《橘子》里了——“我想要的都切实存在,只要我敢去寻找……”


这句话本身读来荒谬。然而当我尝试理解生活如何运转以及为何有些人更善于应付逆境时,我便回归对生活的某种肯定,那就是:无论多么贫乏,仍要爱生活,无论怎样寻找爱,也要爱自己。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方式,那将会与生活和爱背道而驰,而是以鲑鱼一般的决心逆流而上,无论水流多么汹涌,因为这是你的河流……

你追求的是意义,有意义的一生。生命里有“运气”——命运、你抽中的签,它并非一成不变,但改变河流路径或重新发牌——不管用什么比喻——会耗费大量精力。有时候事情会非常不如意,使你奄奄一息;有时候你了解到,照自己的意愿一息尚存,也好过听从别人的安排,虚张声势地过着浅薄生活。


我出生后就成了折起的地图上可见的一角。

这张地图不止一条路径,不止一个目的地。这张地图是展开的自我,并不明确通往任何地方。那个标记“现在位置”的箭头是你的第一个坐标。人在幼年时有许多无力改变的事。但你可以打点行囊,准备上路……

三 太初有道

我很庆幸自己没有睾丸。睾丸读起来很像肠子,只不过长在身体外边,圣经里的男人总会把它们割掉,然后就再也去不成教堂了。真吓人。

明知一切终将破碎,为何还要看顾这星球?

四 书的麻烦……

“书麻烦的是,你永远不知道书里有什么,等你知道时又为时已晚。”

实际上,机会不止两次——还有许多。五十年后的今天,我已明白,寻获与丧失、遗忘与记忆、离去与归来从未停止。生命的全部即关乎再一次机会,我们有生之日,直到最后一刻,永远都有再一次的机会。

此后我沉默了好一阵子,但我了解到一件重要的事:外在的任何东西随时都可能被夺走。只有内心的东西才是安全的。

五 家

有时候一整天过去了才执行惩罚,所以在我眼里,罪过与惩罚已不相干,惩罚也就来得肆意而无谓。我并不因此而对他们多出敬意。过了一阵子我便不怕受罚了。惩罚没有修正我的行为,倒是使我恨他们,不是一直都恨,而是无助的人心怀的仇恨;一种涨而又消的恨,逐渐成为我们关系的基础。一种由煤而生、像煤一样缓缓燃烧的恨,每当我再犯罪过、再受惩罚时,恨便再度煽起。

他从来都是个小孩,而我很难过没能看顾他,难过有那么多小孩从未得到看顾,因此未能长大。他们会变老,但无法长大。长大需要爱。如果你幸运的话,爱会在以后到来。如果你幸运的话,就不会朝挚爱脸上打去。


罗马尼亚哲学家米尔恰·伊利亚德谈及家——本体论的以及地理学意义上的家——用了一个美好的词,他称家为“现实的中心”。

他告诉我们,家是两条线的交点——垂直的线与水平的线。垂直面的一端有天堂,或上界,另一端有已故者的世界。水平面是这个世界的车水马龙,来来往往,我们自己的以及芸芸众生的车水马龙。

家是秩序井然的地方。事物秩序的会聚之地——生者与死者——先祖与今人的灵魂,所有往来在此汇集与沉淀。

有家可离时,才可能离家。这种离开从来都不只是地理或空间上的分离;它是情感上的分离,无论你希望与否。无论你坚定还是矛盾。


家对我而言是个疑难。它既不象征秩序,也不代表安全。我十六岁离家,此后不断迁居,直到在很偶然的机会下,找到两处住所并定居,两个地方都很简朴,一处在伦敦,一处在乡间。我从未与任何人在这两个家里同住。

这并没有让我觉得特别高兴,可是在我真的和别人同居的十三年里,我又需要很多独处的空间。我不脏乱,井井有条,也乐意煮饭和打扫,但难以适应另一个人的存在。我真希望不是这样的,因为我由衷地希望与所爱之人同住。


我喜欢前工业社会以及宗教文化至今仍然在做的,即认定有两种不同的时间:线性时间,又是循环时间,因为历史虽看似在前进,却会重演;另一种是真实时间,不受制于钟表和日历,是灵魂曾活过的时间。这种真实时间是可逆的、可挽回的。这就是为什么在各种宗教仪式里曾发生过一次的事情会重现——逾越节、圣诞节、复活节,乃至异教风俗中的仲夏节和神之死。参加仪式,我们便踏出线性时间,进入真实时间。

我发现,理智的做法只有在做很小的决定时才有效。至于改变人生的事情,你必须冒险。

六 教堂

“现世只是质量。我们走的时候,就成为能量,如此而已。”

对一个人而言,没有意义的一生,也毫无动物自然的尊严;我们不能只是吃、睡、狩猎和繁殖,我们是追求意义的生物。西方世界摒弃了宗教,但没有消除我们的宗教冲动;我们似乎需要某种更崇高的目标、某种生活的目的——仅仅有钱有闲和社会进步是不够的。

苦难是她的铠甲。渐渐地,那成了她的皮肤。于是她无法脱下。她没有止痛药,在痛苦中死去。

七 阿克灵顿

我离开的时候,仿佛既解脱了她,同时也背叛了她。她渴望我得到自由,又竭尽所能不让此事发生。

我爱这些书——生活如此简单,你决定自己想养什么:家畜、宅地、妻子、蜜蜂,然后书告诉你怎么做。这增进了信心……

八 天启

她说:“可以正常的话,你为什么要快乐呢?”

九 英国文学A至Z

十六岁那年我按字母顺序才读到“M”字头的姓氏——莎士比亚不算,他不在字母表内,正如黑色不算一种颜色。黑色融合了所有颜色,而莎士比亚涵盖了所有字母。

我算不上带着欲望观看女人。我爱珍妮,她是性感的,但看女人是一种看自己的方式,我想,也是一种爱自己的方式。

“他恨女人转变后的样子,”这个偏激的人说,“这是不同的。在她们变成后来的样子之前,他都爱女人。”

冬天即将来临,睡在迷你车里很冷,夜间呼吸的气息凝结后会让我醒来时满身水珠,仿佛清晨的一片树叶。

十 就是这条路

而且她从不休假,因为她说(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句话)“当一个单身女人不再能引起异性的任何兴趣,她只有在发挥作用的地方才能被人看见。”

我们带了两颗鸡蛋,以防散热器漏水。那年头,往散热器里打颗蛋进去就能轻易修好它,正如风扇皮带能用尼龙长袜代替,断掉的离合器拉线可以用两枚螺栓和一个“蒂泽尔”汽水罐代替(在罐子两头钻孔,拉线断开的两边绑上螺栓,把套着螺栓的拉线塞进罐子的小孔——你会听到轻微的哐啷声,这时就能踩离合器踏板了)。

我当时尚未意识到,当金钱成为核心价值,教育就会迈向实用功利,精神生活也不算益事,除非产出可量度的成果。公共事业不再重要。随着廉价住房的消失,选择赚钱花钱之外的生活方式变得非常困难。当社群被摧毁,剩下的只有苦难与偏狭。

十一 艺术与谎言

我读得越多,就越感觉跨越了时间,与其他生命及更深刻的共鸣相连。我感觉不那么孤单了。我并不是独自在此刻的小筏上漂流,有座座桥梁通往坚实的土地。是的,过往是另一片国土,但是我们可以造访,而到了那里,我们还可以带回所需。

中场休息

我喜欢T. S.艾略特《四个四重奏》中的诗句——“只有活着的/才能有死亡”。这是时间之箭,从子宫飞往坟墓。但生命不只是一支箭。

十二 夜海航行

我是个孤僻的人。自我创造。我不相信生物学和传记。我相信我自己。父母?为什么要有父母?除了伤害你。

生命是层次,是液体,不稳固,很零碎。我从未写出一个有开头、中间与结尾的常规故事,因为这令我感觉不真实。这就是我为何以及如何像现在这样写作。这不是某种方法,这就是我。

假如我是住在伦敦或别的大城市,我会因疏忽交通状况,车祸而死——我在自己的车里,或者在别人的车外。我考虑着自杀,因为这一定得是选择之一。我一定要能够考虑自杀,好的日子里也这么做,因为这还给我一种掌控感——我将最后一次掌控。

我清楚地知道,我无法以任何方式重建或复原生活。我全然不知所在之地的另一边会有什么。我只知道以前的世界永远地消失了。

我爱自然世界,永不停歇地欣赏它。美丽的树木田野、山川河流、色彩演变、忙碌而专注的小小生物。我长时间地散步,或在空地背靠石墙,坐看云卷云舒,这给我片刻安稳。我知道当我不在了,这一切也还会存在,因此我想我可以离去。世界很美。我是其中一粒微尘。

与生命共同生活很难。大多时候我们在全力扼杀生命,活得驯服或恣意。变得镇静或暴怒。不同的极端有同样的影响:将我们隔绝于生命的热烈之外。

我们现在认为幻听的人会做出可怕的事;杀人犯和精神变态者会出现幻听,宗教狂热分子和自杀式炸弹袭击者也会。但在过去,幻听是受人尊敬、为人所渴望的。预言家与先知,萨满教法师与女巫。当然,还有诗人。幻听可以是件好事。


发疯是一个过程的开始。它不应是最终结果。

医生及心理治疗师R. D.莱恩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成为风靡一时的大师,他使疯狂也变得时髦,他将疯狂理解成一个可能通往某处的过程。不过,大多情况下,疯狂令身在其中的人十分恐惧,置身其外的人同样恐惧,只有药物与诊所这一途可走。

我们衡量疯狂的标准一直在变化。比起历史上任何时期,或许我们现在对疯狂的容忍度是最低的。没有余地疯狂。关键是,没有时间疯狂。

发疯需要时间。清醒需要时间。


我们的对话像两个人手捧短语手册,说着双方都不懂的话;你以为自己问的是去教堂的路,但它翻译为“我需要为我的仓鼠找一根安全别针”。

十三 约定始于过去

没有什么能让我抓着。我不是在自己家中的珍妮特·温特森,架子上有书,银行里有钱;我是个婴儿,又冷又湿,有一个法官带走了我妈妈。

“逝去的失落”不可预测,未经开化。我被扔回一个无助、无力又无望的地方。我的身体先于头脑做出反应。通常,一封来自法律界的浮华艰涩的信会使我发笑,我会处理它。我不怕律师,明白法律旨在威吓,必然浮夸,即使他们毫无理由那么做。法律那么设计是让普通人自觉不足。我并未自觉不足——但我也没料到我会变回六周大的婴儿。

十四 奇妙相见

我们俩都是喜怒无常、不好相处的人——对彼此、对他人都如此——但我们都与生活达成了某种和解;不是妥协,是和解。

我们客观的同时也是主观的。我们中立的同时,也牵连其中。在我们说“我认为”的同时,我们并没有把情绪关在门外。要一个人别情绪化,就是要他死亡。

我称自己为独行侠,而非灵犬莱西。我必须了解的是,一个人可以在独行的同时想要被认领。我们又回到生命的复杂性上,它不是非此即彼——无趣守旧的二元对立——它亦此亦彼,维持平衡。写起来如此简单。要做到或保持却十分困难。

她笑了。她不评断自己,也不评断他人。生活就是它本来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但无论答案是什么,我支持一八四四年的恩格斯。我们在这里,并不是为了被“仅仅看作有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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